“司汤达综合征”的病因在于密集欣赏文明古迹和艺术品,频繁刺激大脑和中枢神经,导致生理和心理不适。
1817年,法国青年马利·亨利·贝尔第一次走进意大利的佛罗伦萨,在这座城市诞生过但丁和《神曲》,拥有无数灿烂的教堂和博物馆,收藏着文艺复兴大师们的杰作,当马利·亨利·贝尔走出辉煌的圣十字教堂,骤然感觉身体强烈不适,如同吞噬了某个黑洞……不久,他以笔名“司汤达”发表了游记《罗马、那不勒斯和佛罗伦萨》,又过数年,他创作出了不朽杰作《红与黑》与《帕尔玛修道院》。
1979年,意大利心理学家研究了数百位类似于1817年司汤达的病例,得出了“司汤达综合征”的结论,又称之为“佛罗伦萨综合征”,病因在于高度密集地欣赏文明古迹和艺术品,超乎寻常的审美频繁刺激大脑和中枢神经,导致生理和心理的不适,据说至今佛罗伦萨的医院每年都会收治很多这样的病人,有人在看完卡拉瓦乔的作品后就失去了意识。通俗来讲,糖太多,就齁了;油太多,就腻了——但这不是油腻的腻,而是乱花渐欲迷人眼的腻,是感官和精神上幸福的腻。
七日之内,我也患上了司汤达综合征。但我去的不是但丁的佛罗伦萨,我去的是高迪的巴塞罗那——第一日,毕加索博物馆,这里收藏了四千件毕加索的真迹,而我恐怕只是走马观花了冰山一角;第二日,蒙锥克山上的米罗基金会,我看到了超现实主义的梦境,如同那几张清晨白床单上遗留的毛发;第三日,巴塞罗那音乐宫、巴塞罗那主座教堂,我登上了中世纪大教堂的塔楼屋顶;第四日,圣家族大教堂、米拉之家、奎尔公园,全是安东尼奥·高迪的杰作,也是大师的长眠之所,一如这座在我眼中更像白骨森林的圣家堂,据说2026年将在高迪被巴塞罗那有轨电车撞死整整百年之际竣工;第五日,我出城向着法国方向的比利牛斯山脉而去,游历了菲格拉斯的达利剧院博物馆,以及拍摄过美剧《权力的游戏》的赫罗纳老城……
这一日,我已确定自己的视觉和精神都遭遇了史诗级的狂轰滥炸——当萨尔瓦多·达利的艺术作品就在自己触手可及之处,赫罗纳主座教堂的全球第二宽中殿在我面前徐徐展开,仿佛一个贪吃的孩子闯入米其林三星餐厅的后厨,思想的唾液如同巴甫洛夫的狗舌头源源不断地分泌,以至于任何一幅若在中国展出都会让人们排长队数小时的作品,我却暴殄天物一般匆匆而过——我猜这就是传说中的司汤达综合征,不幸而又幸运地感染到了我身上。
最后一日,为弥补圣家堂未能登塔的遗憾,我三度登上巴塞罗那的高塔。清晨,地中海夏季难得的雷暴雨中,提比达波山顶的圣心教堂几乎没有游客,我跟一个哈萨克斯坦俄罗斯裔老人一同坐上电梯,又爬上陡峭的楼梯,最终攀登到巴塞罗那的制高点。我看到暴雨乌云下的闪电,还有头顶展开双臂的耶稣像。下午,我来到巴塞罗那老城区,探索了建于十四世纪的海洋圣母教堂和松树圣母教堂。西班牙有一部脍炙人口的历史小说《海上大教堂》(2018年被奈飞拍摄为剧集)便是以海洋圣母教堂的建造为背景。我分别登上这两座教堂的塔楼,穿过幽暗陡峭的中世纪塔楼阶梯,每一步都在触摸古老的石头,希冀于找寻维克多·雨果在巴黎圣母院发现过的希腊语“命运”刻字。我从教堂顶部和外侧观察了中世纪哥特式教堂特有的飞扶壁,顺便从高处远眺了高迪的圣家堂。也许是司汤达综合征的副作用,我在一日之内连续爬了三座高塔,合计约有五十层楼,竟然没有肌肉酸痛或体力不济。
西班牙人晚饭多在八九点以后,加上欧洲夏季天黑得极晚,等我吃好晚饭仍然回到巴塞罗那主座教堂的广场前,彼时夕阳涂抹了教堂尖顶以及周围一圈中世纪建筑乃至古罗马城墙,哪怕门前的岁月静好只是大风暴降临前的假象,我仍然许下一个心愿——请永远不要治愈我的司汤达综合征。(蔡骏)